午饭时去食堂,人已经满了。灯不亮,空气里混着汗味和饭菜的热气,潮乎乎的。
厂里多是年轻人,瞧着他们木木的脸,没什么表情,忽然就愣了神 —— 这里会不会遇到我小时候的同学?
每年开学那会儿,要是少了几个同学没来报名,问起,多半是往南方打工去了。
我总羡慕,他们年纪轻轻就敢闯大城市,在亮晃晃的城里做喜欢的事,日子定是活色生香的。可现在细想,小小年纪,文化不高,到了外面能做什么呢?眼前这些脸,怎么也和记忆里他们那股鲜活劲儿对不上,怕是见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了。
老话说 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,书读得不好,好像就落了下乘。普通人家的孩子,倘若没有应付考试的天分,升学之路就会被考卷上的红叉封将死,那些没被墨水浸透的手,终究要去握住冰冷的扳手,往后余生多半也只能在反复的重复中咀嚼着人生的酸涩。
以前读黄灯老师的《我的二本学生》,说全国三千多所高校,除了百十来所 985、211,剩下的大多是二本往下。这些人啊,在人堆里就像没印清楚的字,模糊得很。在我看来,能上二本已经不算差了。再往下呢?专科的孩子又有多少?十几年的求学生涯,总不时有人被层层筛选下来,他们最终都去了哪儿呢?
大抵是散落进了这些厂房里吧。有的在流水线上给零件贴标签,有的在仓库里搬箱子,有的守着机床日复一日地打磨 —— 就像眼前这些年轻人,穿着统一的工装,在机器声里消磨着日子,名字慢慢被工号代替,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带着几分相似的疲惫。
有时候,这样一天天上班下班,会觉得生活从来就该是这样。但回头想想,工业化也不过一两百年的光景。以前的人,更多同大自然打交道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那时候的社会,就算有封建地主那样的剥削,劳动里总还留着点自主性,带着点人情味儿。到了资本主义工厂,马克思说的 “异化” 就来了 —— 人反倒被资本和机器支使着,劳动不再是舒心的事,倒成了压在身上的分量。日子里的一厘一毫,都被裹进了资本增殖的圈圈里。
《资本论》里说,工业催着社会往前跑,却也把人磨得变了样。有时会瞎想,要是没有这些机器轰鸣,这些年轻人会过什么样的日子?
或许自小在乡间的私塾里学个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,放学的路上在田埂间追蝴蝶、捉蜻蜓,蹲在水渠边看蝌蚪;稍年长些,背着粗布行囊去镇上,学个木匠、铁匠的手艺,做得好,十里八乡都能叫出名字;待到二十来岁,家里托媒人说门亲,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,也有温度。无论怎样,有人守着祖传手艺走街串巷,有人在自家小院侍弄菜园,脸上总该有几分活人气。
可现在,社会看着是进步了,生活条件也好了,可一家人却都七零八落的散落各处,有些人父母在乡里,有些人老婆孩子在老家,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面。日常生活被车间墙上的时钟秒针切得碎碎的,每天都像机器上的螺丝钉,拧在这儿,拧在那儿。以前的调皮劲儿、藏在眼睛里的光,慢慢都磨没了。人成了流水线上的零件,谁也说不清你是谁。没人问你晚上睡得香不香,没人管你心里装着什么念想,吃着最廉价的饭菜,挤着集体宿舍,日子就这么对付着过。
说到底,是 “人” 站的位置不一样了。从前是人拿着主意管劳动、过日子,现在倒像是劳动攥着人走。这变化说不上好与坏,只是看着这些年轻人,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。
食堂角落里,一个小伙子扒拉着饭,眼神直勾勾盯着手机,嘴里慢慢嚼着,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。窗外的太阳正毒,照在树顶上亮得晃眼,可照不进这些年轻人眼里的暗影。